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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大象,大象无形
文 李民
  有人曾问及米凯朗其罗什么是雕刻的本质,米氏的回答简单而又深刻:"雕刻就是把一块石头上多余的部分去掉。"

  一块从采石场运来的石头放在那里,粗糙而又浑圆,而在米凯朗其罗看来已经有一尊完美的雕像活现其中了。为了让世人都能一样看到、欣赏这尊雕像,米氏操起斧凿——"把一块石头上多余部分去掉",于是"被缚的奴隶"诞生了、"垂死的奴隶"诞生了、"哀悼基督"诞生了、"大卫"诞生了……

  从本质上来说,雕刻是一个删减的过程——是从"有"到"无"的过程。

  绘画则不同。绘画者面对一张白纸或一片白布,把线条和色块一点点加上去,直到满意为止。正如伟大领袖毛主席曾经教导过我们的那"一张白纸,好做最新最美的图画"。

  从本质上来说,绘画是一个添加的过程——是从"无"到"有"的过程。

  雕刻与绘画——两个在矢量上相反的过程。

  (从"有"到"无"也好;从"无"到"有"也罢,作为两个创造的过程亦有它们的共性。正所谓"……,延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

  我以为,摄影属于雕刻的那个过程。

  现实的生活和场景对于摄影来说有如雕刻家面对的一方石料,无章无序,没有主题——"粗糙而又浑圆",然而其中有至真,其中有至善,其中有至美。

  老子说过"大方无隅;大器完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看来国人以"大"为美原源于斯!)

  "大象无形"——听起来老子好像不是搞雕刻的就是搞摄影的。

  因此摄影的本质就在于辨认和把持天地人万物之中的大象,通过一系列技术和艺术手段使"无形的大象"成为有形,一如米凯朗其罗使粗糙浑圆的石料成为精美的雕像。

  这不仅是说摄影在具体的表现手法上应该做到删繁就简,而且更主要的是指摄影师在对现实的把握时应时刻保持敏锐而深刻的目光,通过自己的摄影作品展示自己对现实独特而有意味的理解。

  问题似乎并没有解决,不难看出这里隐藏着一个深刻的矛盾——既然是"大象无形",那么被拍照出来——被"有行化"了的"大象"还算得上是真正的"大象"么?谁能保证,本来"无形"的大象,被"有形化"之后还能保持原先"大象"的气度么?

  这是一个无法正面回答的问题。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自古以来,人类所有的艺术实践都是对寻求解决这个矛盾的探索和努力。这个探索和努力的历史发展到了十九世纪末至今的时候甚至出现了极端的做法——那就是现代艺术。

  纽约的现代艺术博物馆,据说是世界上最大的现代艺术博物馆。在那里面,我曾经看到过一件作品,由三幅画组成——精确地讲是由三个画框和其中的三张空白画布组成的。(我猜想,见到这三幅"画"以后,那些判定布莱尼茨是从中国的阴阳八卦中获得发明现代计算机原理的灵感的爱国学者们一定会雀跃起来:"看看,看看——'大象无形',咱们老子早就说过了不是?")对此,中国的画家们早就拥有专利了,那就是"飞白",只不过老外"飞"得大发了一点而已。在绘画的过程中什么都不往画布上加与在雕刻的过程中什么也不从石料上减实际上是一回事。换句话说,把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里的这三幅画拿掉,换上三块从采石场直接运来的石头其"艺术价值"完全是一样的。

  要是换上三张全黑或是全白或是没有图象的一张任何灰度的相纸会怎么样呢?结果只有一个——摄影不必存在了。

  看来这是条死胡同。

  (有人把现代艺术中比较极端者称为"观念艺术",其实这是一个似是而非的自相矛盾的概念。殊不知,在艺术上最见不得人的就是"观念"了——如果一个事物是在表达某种概念,那么这个事物可以是任何别的什么但绝对不是"艺术"。如果"观念"可以修饰"艺术"的话,那么"长"就可以修饰"短";"方"就可以修饰"圆"了。这种"语言的误区"时时迷惑着我们的思维。相似的情形例如"冰水":从严格的物理学上的意义来讲,"冰水"应当指的是两个事物——"冰"以及放在同一个容器里的"水"。没有"水"的"冰"和没有"冰"的"水"都不能算作是"冰水"。)

  现代艺术的努力是多方面的,其中包括对原始艺术的重新审视、反思以至借鉴。这种做法或许至少在方向上是正确的。人类对世界的把握一般是通过"感悟"和"感知"两个途径来进行的。"感悟"属于"得之于心,应之于手"的范畴(艺术的范畴),没有,也不可能为文字所记载,所以现代人因得不到古人的真传而对它显得越来越迟钝。"感知"属于理性的范畴(科学的范畴),可以借乎文字符号进行记载和积累(积淀),所以悟性匮乏的现代人因了后天的学习而显得比我们的老祖宗见多识广。不幸的是,后者的增加反而对前者之不足进行了放大,结果是,我们在越来越自以为是的同时逐渐把对世界的感悟能力丧失殆尽。

  看来摄影师被夹在矛盾中了——一边是你非要表现的"无形的大象",一边是"无形的大象"一个劲儿地拒绝被你表现。

  其实现实就是这样:我们每个人都同整个人类一道在永无休止的矛盾(或称"二律背反")之中走完我们有限的生命过程和创造的过程。我们生命的意义需要依靠这些矛盾的存在而存在;我们创造的意义也需要依靠这些矛盾的存在而存在。这个矛盾一旦结束,生命对于我们也便结束;创造对于我们也便结束一一艺术便走到了尽头。

  (牛顿在发现了经典力学的三大定律之后并没有像《庄子·秋水》中的"河伯"那样"踌躇满志",而是从此陷入了更加梦绕魂牵的苦苦思考——他要寻找宇宙间的"第一推动力",并因此抛弃了物理学而转入了对神学的研究。很多人——包括很多替古人担忧的现代人——都为牛顿在神学上"浪费"了他的后半生时间而替他感到惋惜。其实谁知道呢——说不定若干世纪以后的人们将会更加欣赏牛顿在神学上的探索呢。)

  因此,任何为解决这些矛盾的所做出的努力都是可贵的行为;而任何对解决这些矛盾的指望都是肤浅的短见。作为摄影师,我们能做到的就是——活下去一走下去一拍下去,直到生命的尽头。

  看完这篇"断想",你似乎没有得到任何答案,但是你确实至少得到了一个问题。请带着这个问题继续你的拍摄吧,相信你的作品将会充满新意。


一九九七年四月二日 费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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